夫妻吵架都动手，法律如何界定家暴与互殴 -公益律师

引言：当家庭不再是港湾

清官难断家务事，这句古老的俗语，在今天依然深刻地影响着许多人。每当我坐在审判席上，或是在律师事务所接待当事人时，总能看到那些因家庭矛盾而愁容满面、身心俱疲的面孔。最令人纠结的，莫过于那些夫妻双方都动了手的案件。男方指责女方歇斯底里，先抓挠我，女方哭诉男方力大无穷，把我推倒在地。邻居和亲友们也常常劝说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，都是一时冲动，各退一步就算了。

然而，法律的视角远非各打五十大板这么简单。在我处理过的数百起涉及家庭纠纷的案件中，我深切地感受到，将所有双方动手的冲突都模糊地归为互殴或者家庭纠纷，是对家庭暴力受害者的一种潜在伤害。这种模糊不清的认知，让真正的施暴者得以用她也动手了作为挡箭牌，也让长期处于弱势地位的受害者因为一次绝望的反抗，而被贴上互殴者的标签，从而失去了寻求法律保护的勇气和正当性。那么，当夫妻间的争吵升级为肢体冲突，双方都有动作时，法律的天平究竟会如何衡量？它到底属于可以调解的家庭矛盾，还是必须严肃对待的家庭暴力？这其中的界限，不仅是法律条文的辨析，更关乎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安全与尊严。

法律的精准标尺：家庭暴力的法律界定

要厘清这个问题，我们首先必须回到法律本身。我国为了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，保护家庭成员的合法权益，专门出台了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》。这部法律为我们提供了最权威的定义。

该法第二条明确规定：本法所称家庭暴力，是指家庭成员之间以殴打、捆绑、残害、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经常性谩骂、恐吓等方式实施的身体、精神等侵害行为。

让我们仔细剖析这个条款。首先，构成家庭暴力的核心要素是侵害行为，其形式包括身体上的，比如最直接的殴打、捆绑；也包括精神上的，比如长期的、反复的辱骂和威胁。其次，法律并没有规定，一旦受害方进行了反抗或者还手，施暴方的行为就不再是家庭暴力。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点，也是大众最容易产生误解的地方。

在我的审判实践中，法官在判断一个行为是否构成家庭暴力时，绝不会仅仅因为双方都动手了就草率地认定为互殴。我们会进行更为深入和细致的审查，通常会考量以下几个关键因素：

一、冲突的起因和过错方。是谁挑起了事端？是谁率先将口头争执升级为肢体暴力？即便另一方有言语上的不当，但率先动手的一方，往往在法律上需要承担更大的责任。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底线，一旦越过，性质就发生了根本变化。

二、双方力量的对比和伤害后果的差异。这一点非常现实。在大多数情况下，男女之间存在天然的体力差距。一个成年男性对女性的推搡，其造成的伤害后果可能远大于女性用指甲抓挠的反击。如果一方只是轻微擦伤，而另一方却被打成骨折或脑震荡，即便双方都有动作，法律也会重点关注造成严重伤害后果的一方，其行为极有可能被认定为家庭暴力。

三、行为的长期性和模式化。这起冲突是一次偶然的、孤立的事件，还是长期压迫关系中的一次总爆发？如果一方长期对另一方进行控制、贬低、辱骂，甚至有小规模的肢体冲突，那么在某次冲突中，受害方的还手很可能被视为一种绝望下的自卫或反抗。在这种背景下，长期施暴者的行为依然是家庭暴力，并不会因为受害者的反抗而改变性质。法庭会审查双方的相处模式，寻找是否存在控制与被控制、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。

四、反击的意图和必要性。受害方动手，是为了制止对方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（即正当防卫），还是出于与对方同样的目的，即通过暴力来发泄情绪或压制对方？这是区分自卫反击与互殴的重要标准。如果一方的暴力行为已经停止，另一方再进行报复性攻击，那就有可能被认定为互殴。但如果是在对方的暴力行为正在进行中，为了保护自己而采取的必要反制措施，则很可能被法律所理解和支持。

因此，法律的判断并非简单的谁先动手或谁伤得更重，而是一个综合了前因后果、力量对比、历史背景和主观意图的复杂过程。法律的目的是保护弱者，制止暴力，而不是对家庭内部的暴力行为和稀泥。

案例的启示：两起互殴案件的不同结局

纸面上的法条或许有些抽象，让我用两个曾经手或审理过的真实案例（细节已做模糊化处理）来说明，法律在实践中是如何应用的。

案例一：被认定为家庭纠纷的张先生与李女士

张先生和李女士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发生激烈争吵。在争吵过程中，情绪激动的李女士先用手推了张先生一下，张先生随即也用力推了回去，导致李女士撞到墙上，手臂有些淤青。双方随后扭打在一起，被邻居劝开并报了警。警察到场后，对双方进行了批评教育，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家庭纠纷。后续在离婚诉讼中，李女士主张张先生构成家庭暴力，但法院并未支持。为什么？

在我看来，这个案件的关键在于：第一，冲突是偶发性的，双方均承认此前从未因家庭琐事动过手。第二，双方力量对比和伤害后果相对对等，没有出现一方被完全压制或受到严重伤害的情况。第三，李女士率先动手，虽然张先生的反击力度稍大，但整体上仍属于情绪失控下的互相推搡，缺乏一方对另一方进行持续性、压制性攻击的意图。因此，法院最终将其定性为家庭纠纷，进行了调解处理，这在法律上是审慎且恰当的。

案例二：被认定为家庭暴力的王先生与赵女士

王先生有酗酒的习惯，酒后常常对妻子赵女士进行辱骂，甚至摔砸东西。多年来，赵女士为了孩子一直隐忍。某晚，王先生再次醉酒回家，因一点小事对赵女士大打出手，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沙发上。赵女士在呼吸困难、极度恐惧的情况下，挣扎中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，奋力砸向王先生的头部，导致王先生额头出血。王先生随即报警，声称妻子家暴他。

这个案子如果只看结果——王先生头破血流，赵女士安然无恙——似乎是赵女士的过错。但法庭经过深入调查，调取了王先生过往多次酒后闹事的出警记录，听取了邻居关于王先生长期辱骂妻子的证言，并结合了赵女士脖子上的掐痕。最终，法院认定王先生的行为构成家庭暴力，而赵女士的行为属于为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反击，具有一定的正当防卫性质。法院最终向赵女士出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，并在后续的离婚判决中，支持了赵女士的损害赔偿请求。

这两个案例清晰地告诉我们：法律的眼睛是雪亮的。它会穿透双方都动手的表象，去探究暴力背后的权力关系、历史成因和真实意图。还手不是免罪金牌，但也不是所有还手都会让你失去受害者的身份。

自我保护的行动指南：当冲突发生时你该怎么做

了解了法律的规定和实践，更重要的是知道在现实中如何保护自己。如果你正面临或担心面临类似的情况，请务必记住以下步骤，这不仅仅是维权指南，更是你的安全手册。

第一步：立刻确保人身安全。发生冲突时，首要任务是脱离危险环境。不要恋战，不要试图在言语或体力上赢回来。尽快离开现场，去亲友家、邻居家，或者任何安全的公共场所。你的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。

第二步：果断报警。拨打110，不要有任何犹豫。很多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，报警会很丢人。请彻底抛弃这种想法！报警是国家公权力介入家庭暴力的最直接、最有效途径。警方的出警记录、询问笔录、告诫书，都是未来认定家庭暴力的核心证据。对警察陈述时，要清晰、客观地说明事情的起因、经过，特别是谁先动手，以及对方的暴力行为细节。

第三步：全面固定和保存证据。证据是法律诉讼的生命线。在确保安全后，你需要像一个侦探一样，细心收集一切能证明你受到侵害的证据：

伤情证据：立即用手机多角度、清晰地拍摄身上的伤痕。去医院就诊，让医生详细记录伤情，并妥善保管病历、诊断证明和医药费单据。这是证明伤害程度的最有力证据。
物证：被撕破的衣服、被砸坏的家具、对方使用的凶器（如棍棒等），都拍照保存。
言语证据：对方带有威胁、恐吓、辱骂内容的短信、社交软件聊天记录，一定要截图保存。如果可能，在争吵发生时，可以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进行录音。
人证：向你的亲人、朋友、邻居、同事求助，他们的证言在法庭上同样具有证明力。事后及时与他们沟通，让他们了解你所遭受的一切。

第四步：寻求专业机构帮助。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可以向当地的妇女联合会、居民委员会、村民委员会或者专业的反家暴社会组织求助。如果经济困难，可以申请法律援助。这些机构会为你提供心理疏导、法律咨询和庇护服务。

第五步：善用法律武器——人身安全保护令。这是反家庭暴力法赋予受害者的护身符。一旦你遭受家庭暴力或面临家庭暴力的现实危险，就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。申请这个保护令，并不以提起离婚诉讼为前提。一旦法院签发，就可以禁止施暴者靠近你和你的家人，禁止其实施殴打、骚扰等行为。如果对方违反，轻则罚款、拘留，重则可能构成刑事犯罪。

常见问题答疑解惑

在多年的法律工作中，我发现人们对这个问题总有一些反复出现的困惑，这里我集中回答几个最常见的问题。

问：我只是自卫还手，会不会影响我在离婚时分割财产或争取孩子抚养权？

答：完全不必过度担心。如前所述，只要你的行为被认定为对正在发生的家庭暴力的合理反抗或自卫，法院不仅不会因此认定你为过错方，反而会将其作为认定对方实施家庭暴力的佐证。在财产分割上，法律明确规定，对实施家庭暴力的一方，可以少分或不分财产。在抚养权方面，法院会遵循最有利于未成年子女的原则。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父亲或母亲，显然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。因此，证明对方的家暴行为，反而会成为你争取抚养权的有力砝码。

问：我们没有结婚，只是同居关系，他打我，法律管吗？

答：管！《反家庭暴力法》第三十七条明确规定：家庭成员以外共同生活的人之间实施的暴力行为，参照本法规定执行。这意味着，同居伴侣、已经离异但仍共同居住的前配偶等关系，都受到这部法律的保护。所以，不要因为没有那张结婚证，就放弃寻求法律保护的权利。

问：他事后痛哭流涕地道歉，保证再也不会了，我该相信他吗？

答：这是一个非常个人化且情感纠葛的问题，法律无法替你做决定。但从法律和心理学的角度，我必须提醒你，家庭暴力往往呈现出紧张—暴力—道歉和好的循环模式。一次原谅，如果没有实质性的改变（如专业的心理干预、行为矫正），很可能只是下一次暴力循环的开始。你可以选择给他机会，但这不应以放弃自我保护为代价。你可以要求他签署保证书、接受心理咨询等，同时，你依然要保留好他这次施暴的证据，这既是对他的警示，也是对你自己的保护。